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线人不坏，特工不爱。

不混江湖，不趟浑水，爱惜羽毛，循规蹈矩，不越雷池一步。这等好人，有什么鸟用！

没人趟浑水，都皮鞋锃亮远远站在高岸上，鱼让谁去摸！

警匪未必一家，但是，警匪必有暗线相牵。

所以，有人把安托万·洛佩斯推荐给勒鲁瓦上校时，上校明知此人毛病不少，还是拍了板，把他纳入了麾下。

勒鲁瓦上校绝非等闲之辈。西方情报界有个说法，法国国外情报和反间谍局90%的重要情报，都出自勒鲁瓦领导下的第七处。

为了保持这90%的傲人业绩，上校需要在奥利机场找个人，帮他搞些名堂。

奥利机场是勒鲁瓦的金矿。每天各国重要人物来来往往。公开的，神秘的，化名的，伪装的，来法国的，途经巴黎的。上校对有些过客很感兴趣，包括他们的行李。他感兴趣的，还有各国的外交邮袋。

外交邮袋享受国际法规定的外交特权与豁免权。《维也纳外交关系公约》规定，任何国家不得对他国外交邮袋予以开拆、检查、扣留或阻碍通过。

勒鲁瓦对这些冠冕堂皇的言辞付之一笑。如果让这些迂腐说法左右世界的真实运转，可真是太矫情了。

勒鲁瓦想搞的名堂不算复杂，只是有些难度。

到达奥利机场的航班走出某位重要人士时，上校可能对他的行李箱很感兴趣，想翻开看一看，还不想让本人察觉。

打开箱子不难，不留痕迹也不难，上校对这一点毫不担心，手下伙计们应付这点儿小事的专业能力绰绰有余。

难办的是时间。别人的行李都拿走了，传送带空空如也，自己的行李却毫无踪影。别说那些神经过敏的重要人物，普通旅客也会疑窦丛生。

机场能有个神通广大的家伙就好了。老实巴交的肯定不行。

巴黎奥利机场

同僚推荐了安托万·洛佩斯。这位影响了勒鲁瓦命运的人物出场了。

“他是法航驻奥利机场中途站站长，是个精明能干的万事通。交际广泛，与周围人的关系十分融洽。他在奥利机场里里外外都受到欢迎。”同僚对洛佩斯赞赏有加。

勒鲁瓦让手下对洛佩斯站长进行了秘密审查。此人潇洒聪明，能说会道，举止谦恭，八面玲珑。一个出力得用的人。

打了几次交道，勒鲁瓦有些反感。这老兄举止做作，说话添枝加叶，惯于逢场作戏，处事反复无常，心思难以捉摸。勒鲁瓦也是老油条了，但他还是觉得站长有些硌牙。

勒鲁瓦的助手们背地里叫他“小滑头”。像一块香皂，不定什么时候就从手指缝滑掉，弄不好踩上面滑一跤，摔个鼻青脸肿。

不滑头的人也有，不过办事也别指望。

勒鲁瓦忍了。线人哪有省油的灯！

洛佩斯没有让上校失望。第七处驻奥利机场行动小组的工作更加出色了。

第七处长期跟踪一个重要目标，经常来往巴黎。勒鲁瓦知道他的手提箱里肯定装有关乎法国国家利益的重要文件，却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

有了洛佩斯，事情简单了。

那个重要目标每次来法国，不过是奥利机场的匆匆过客，小滑头就和人家打得火热。

重要目标又要来了。那天，他一下飞机，就被洛佩斯拉进了机场酒吧，两人边喝边聊，十分投机。

机场角落一个不显眼的房间里，勒鲁瓦手下干脆利落地打开目标的手提箱，翻出文件，一一拍照，然后复原。

半小时后，目标与洛佩斯从楼上酒吧说说笑笑地下来时，手提箱已经体贴地放在汽车后备箱里。

勒鲁瓦没有布置的事情，洛佩斯也很上心。

他对保罗·雅基埃局长就格外殷勤。勒鲁瓦的这位顶头上司每次乘机经过奥利机场时，洛佩斯一律奉上无微不至的照顾。他用接待共和国总统或外国元首的礼仪接待局长阁下，包括局长夫人，以及他们的女儿。

洛佩斯当然有自己的算盘。选择投资项目，计算投资回报，他很在行。

当年他出任法航驻丹吉尔中途站站长时，就目光远大地进行长线投资，与摩洛哥的一哨政要打得火热。

他利用法航的种种便利，给摩洛哥多位领导人帮忙，有上得了台面的，有上不了台面的。

勒鲁瓦得知，如今小滑头每次去摩洛哥，从不住酒店，都住在乌弗基尔将军家里。将军是摩洛哥内政大臣，国王哈桑二世的亲信。

摩洛哥王宫

这天，洛佩斯走进勒鲁瓦办公室，一开口就让上校佩服不已。

“上校，我平生的宏愿跟看就要实现了，我将成为摩洛哥皇家航空公司总经理。摩洛哥国王和乌弗基尔将军已经表示同意。”

勒鲁瓦仿佛在听天方夜谭。

“如果我在拉巴特任职，”洛佩斯眉飞色舞，“我可以协助你控制整个摩洛哥！”

勒鲁瓦回过神一想，这家伙的话或许靠谱。这样的话，第七处在摩洛哥乃至马格里布地区又多了个有分量的据点。

洛佩斯的算盘当然不是为勒鲁瓦打的。

“咱们的政府得帮我一把。”洛佩斯亮出真实来意。

肥差到手，他还要留条后路，法航的地盘不能丢掉。他希望以“借调”的名义去摩洛哥就职。

听了勒鲁瓦的报告，保罗·雅基埃局长很乐意代表政府给洛佩斯帮这个忙。

保罗局长在局本部宴请了法航总经理。

遗憾，这个法航总经理很不讲政治，用一个技术原因拒绝了局长的请托。

洛佩斯是个四级督察，摩洛哥那个职位要由五级或六级督察担任。职位不对等，不好意思，借调不了。

都是官场老油子，保罗局长当然听明白了。万一洛佩斯重返法航，公司将不得不给他升官，但是法航总经理不愿意被一个钻营者绑架。

“国外情报和反间谍局那帮人真蠢……”洛佩斯背后大发牢骚，由此对勒鲁瓦以及保罗局长态度大变。

他要寻找回报更优厚的投资项目。法国警察局禁毒便衣警察大队，成为洛佩斯新的选项。双方一拍即合。

法国警察

移交关系前，勒鲁瓦见了禁毒便衣警察大队的路易·苏雄警官，他是洛佩斯今后的指挥官。勒鲁瓦看着这位乐呵呵、胖乎乎的警官，心想，这个头脑简单的好人以后怕是要吃洛佩斯的亏了。

上校尚未想到要怜悯自己。

分手时，洛佩斯很有感情地说：“我只要求一件事，希望能让我继续和第七处合作。”

一仆二主，不是吉兆。对特工部门，更是凶相。

“不行！你是知道规矩的。”勒鲁瓦一口回绝。

“至少，你得允许我不时地向你们提供情报吧。”这家伙知道拿什么吊上校的胃口，他的口气却近乎哀求。

“情报……”听到这个诱人的字眼，勒鲁瓦沉吟了。他吃的就是这碗饭。

英雄难过美人关，英雄同样难过野心关。

“到时候再说吧！”勒鲁瓦想到成名立万的90%重要情报，终于松口了。时过不久，他就要为自己的松口懊悔万分。

代价太大了！

洛佩斯确实又提供了一些很有料的情报。

“我不能仅仅因为情报是洛佩斯提供的就放弃吧！”勒鲁瓦自我安慰，“难道我能怀疑他是设圈套诱惑我们吗？”

欲望当头，人再精明也会犯糊涂。勒鲁瓦否定了理智深处的怀疑。

终于，本·巴尔卡的情报登场了。

巴尔卡是摩洛哥的反对派领袖，国际上很有名气。跟国王闹翻后，流亡在外。不长住法国，但经常来往巴黎。

年头三个季度，洛佩斯往摩洛哥跑了一趟又一趟。5月和9月有两次从摩洛哥回来后，他透露给勒鲁瓦有关巴尔卡的一些隐隐约约的消息：

一些摩洛哥人和法国人正在设法以“非常手段”接近巴尔卡。领头的是乌弗基尔将军，就是那位摩洛哥内政大臣，国王哈桑二世的心腹。还有几个法国人，没什么名堂，多是混迹江湖的流氓。

洛佩斯刻意隐瞒了一些关键信息。诸如：这些人怎样接近巴尔卡？他们到底要干什么？怎么干？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虽然不再是殖民地了，法国在摩洛哥仍然有巨大利益，仍然对这块前殖民地的人和事十分关切。

勒鲁瓦立即编写情报上报。

从情报看，这是摩洛哥人自己的事，巴尔卡也不住在法国，虽然有几个法国人掺和，但都是些无名之辈。

勒鲁瓦的上司可能觉得这事和法国没什么直接干系，把情报丢到了一边。

勒鲁瓦领导的第七处，职责只是搜集情报，无权采取行动。情报没有回音，他也无可奈何。

时间到了年10月29日。

这是个星期五，上午9点，离12点半还有三个多小时。洛佩斯拨通了勒鲁瓦家的电话。他知道勒鲁瓦每个周五都要到奥利机场与行动小组举行例会，这个时间肯定不在家。

勒鲁瓦的妻子接了“对不起，勒鲁瓦不在家。”她从不探听丈夫的工作，对他每天的行踪一无所知。

洛佩斯似乎有些意外：“那就请您转告上校，我今天不能去机场接保罗·雅基埃局长了。我与摩洛哥人有个约会……”

勒鲁瓦妻子一头雾水，只能含混地答应见到丈夫时一定转告。

接近12点的时候，洛佩斯出现在圣日耳曼大街，隐身在利普啤酒屋附近一个角落里。他戴着墨镜，还贴了假胡须。

巴黎圣日耳曼大街利普啤酒屋

路边停了一辆警车。

头天晚上，洛佩斯找到苏雄警官，他在禁毒便衣警察大队的指挥官。

“明天我们要在巴黎拦截一个摩洛哥人。”他对自己的指挥官说，“摩洛哥内政大臣要和他谈谈。”

“这不在我的职权范围内。”苏雄是位胆小的警官。

“这个摩洛哥人和毒品有牵连。他涉嫌给大学生提供印度大麻。”洛佩斯竭力说服，禁毒是苏雄的份内之事。“你放心！国外情报和反间谍局的勒鲁瓦上校，还有你们警察局的上司都知道这事。”

苏雄对勒鲁瓦上校很尊重。他一直以为洛佩斯还在跟着上校干。

绝不允许线人脚踏两只船。禁令都是吃亏换来的。

苏雄最终答应了。他后来解释说：“洛佩斯给我们帮了很多忙，却从来不要什么好处。他找我帮忙就这么一次，我总不能推卸吧！”

是啊！洛佩斯很热心能干的，除去提供许多毒品走私线索，他还拉着苏雄合伙秘密经营了一家旅馆，禁毒大队的警察弟兄们从此找妓女就方便多了。

苏雄和一个助手坐在警车里，等着洛佩斯的信号。

一个意气风发的中年人向利普啤酒屋走来。本·巴尔卡现身了。他昨天刚从瑞士飞抵巴黎，有个法国制片人乔治·菲贡邀请他担任一部反殖民主义影片的政治顾问。今天，他要和制片方讨论影片的拍摄。

洛佩斯提供的情报里，有乔治·菲贡的名字。但是，他没有告诉勒鲁瓦，这个菲贡在“接近”巴尔卡行动中扮演什么角色。

洛佩斯暗暗向警车作了个手势。

苏雄拦下巴尔卡。巴尔卡的助手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警车就拉着巴尔卡走远了。

警车开进巴黎郊区丰特内勒维孔特的一幢别墅，几个摩洛哥人在里面恭候。巴尔卡从此音讯全无，人间蒸发。

下午1点半，洛佩斯从别墅返回市区，走进圣佩尔街的老兵俱乐部，这是各路密探聚会的场所。

他朝地下室的存衣处走去，遇到熟人他就说，要去给一个重要人物打电话。

他拨通了勒鲁瓦办公室的电话。他知道勒鲁瓦肯定不在办公室，上校每个周五都要花一整天在机场，和行动小组研究工作。

他对接“请告诉托马（勒鲁瓦的代号），唐·彼得罗（洛佩斯的代号）说，与摩洛哥人约会的地点在丰特内勒维孔特他家的附近。”

寥寥数语，颇费心机。

任何人听了，都会认为勒鲁瓦什么都知道，不必多言。

其实，勒鲁瓦蒙在鼓里。

巴尔卡没了踪影，随行的助手慌忙报警。

巴尔卡不仅是摩洛哥的反对党领袖，还是个世界名人。消息传开，舆情鼎沸。法国政府坐不住了。

勒鲁瓦的上司保罗·雅基埃局长接到法国总理办公室的国外情报和反间谍局是否有个名叫洛佩斯的特工，外界盛传他和巴尔卡失踪有牵连。

洛佩斯随即被捕。

进去他就交代说：“我什么都跟我的上司勒鲁瓦上校讲了，……我只是履行了我的职责……”

洛佩斯言之凿凿。5月和9月两次向上校提供了情报；11月29日绑架事件之前和之后，两次给上校打电话报告了情况。

勒鲁瓦的上司纷纷摇头：我们没有见到什么有关巴尔卡的重要情报。

勒鲁瓦在国外情报和反间谍局内的对立派系紧紧抓住这个良机，必欲除之而后快。

勒鲁瓦被“保护性”关押起来。

操纵指挥整个事件的几位摩洛哥要人，在巴尔卡失踪后的两天内，安全撤离巴黎，回到摩洛哥。

法国警方发出通缉令，却是鞭长莫及。

摩洛哥人安安稳稳呆在直布罗陀海峡对岸，对来自法国的指控一概予以否认。

勒鲁瓦却是百喙难辩。

最终判决来了。洛佩斯获刑7年，罪有应得。

被拉下水的苏雄警官也是7年。这回他尝到了线人的厉害。

勒鲁瓦虽然被判无罪。但是，法庭认为他存在严重过错：掌握重要情报却没有及时报告，“没有揭发一件其后果本来可以限制的罪行”。

勒鲁瓦被法国国外情报和反间谍局予以除名。他领导的第七处被宣布撤销。

法国对外安全总局（前身为法国国外情报和反间谍局）

勒鲁瓦失业了。

这位反法西斯抵抗运动老战士，年开始特工生涯，深深眷恋这个职业，为此奉献了人生最好的年华。

严峻的反法西斯斗争没有击败他，盖世太保没有击败他，国际谍战对手没有击败他，派系斗争也没有能够直接击败他。最终，一个手下的线人，毁了他37年的职业生涯。

大风大浪过来了，却在小阴沟里翻了船。

离职两天后，勒鲁瓦乘班机飞往地中海海滨的科特达祖尔。他要远离巴黎，远离总部，开始另外一种未知的生活。

此后余生，他会时不时想起安托万·洛佩斯，这个给他的生命刻下深深印迹的线人。

有朋自远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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