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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诺德汤因比
欧洲人有句老话,“条条大路通罗马”。站在一个欧洲人的角度,这么说理所当然。这句话其实很没道理,因为欧洲仅仅位于古代世界的边缘。如果你并不生活在欧洲,而是生活在伊拉克——古老世界(Oikoumen)[1]的历史中心,你将会看到完全不同的古老世界道路图:一半道路通往阿勒颇(Aleppo),另一半通往贝格拉姆(Begram),也就是历史名城卡比萨卡尼什(KapishaKanish)[2]。
古老世界的文明似乎源于多年以前的伊拉克,并同时向东西方传播。向东进入波斯、阿富汗、印度次大陆、中亚、东亚;向西延伸进埃及、安纳托利亚、爱琴海、西北非、欧洲和俄罗斯。生于伊拉克的古老文明一直扩展到了大地的尽头,已知世界因此变得色彩纷呈。文明不再单一,缤纷多姿的区域文明诞生了,痕迹遍布从最东北端的日本到最西北端的爱尔兰,深入赤道下的爪哇。那些更加年轻的文明区域,它们彼此之间或者作为一个整体与已知世界之间的关系,并不完全相同。不同的地理位置将它们划分成了两类,一类是“绝地”(culsdesac),另一类则是“通衢”(roundabouts)。前者位于已知世界的边缘,只能不断接受世界中心的影响,却不能继续传播下去;而后者是道路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又向四面八方辐射出去的地区。
典型的绝地,是处于已知世界东北端的日本,最南端的爪哇,以及最西北角的摩洛哥、不列颠群岛和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典型的通衢则是伊拉克两翼地区:叙利亚(从最宽泛的地理意义上而言)是伊拉克西部的枢纽,而伊朗东北部(今阿富汗)则是东部枢纽。叙利亚始终是连接西南亚、非洲、小亚细亚和欧洲的桥梁,阿富汗则连通西南亚、印度次大陆、中亚和东亚。
沧海桑田,绝地变通衢,反之亦然。年前,欧洲就是一块绝地,直到公元前3世纪才融入已知世界。在过去的17个世纪中,大西洋一直阻碍着古老文明向西扩张。但生于西班牙的古罗马诗人塞涅卡(Seneca)[3]早就预言,终有一天天堑变通途。年以后,他的预言成真。15世纪,葡萄牙人发明了可以连续航行数月之久的新型帆船。于是,西欧人拥有了掌控海洋的能力,西欧也暂时成为世界的中心,所有的航线在这里汇聚、发散。基本交通工具的革命性变革,暂时将阿富汗和叙利亚踢出了局。因为这两个曾经的文明枢纽能够兴旺发达,主要是依靠陆路交通,利用家畜转运物资:比如驴、马和骆驼。但是技术不会一直停滞不前,今天,我们正目睹更新的技术发明:机械化轨道、道路、车辆,还有飞机。它们将让西欧失去暂时的世界领先地位,使叙利亚和阿富汗再度繁盛。
这些曾经的通衢本来可以更加迅速地夺回作为交通枢纽的传统角色,但却因深陷边界政治纷争而阻碍了经济发展。政治斗争、经济落后造成的阻碍极有可能与自然屏障一样强大。尽管如此,贝鲁特(Beirut)[4]依旧是最重要的国际机场之一,坎大哈(Qandahar)[5]也很有希望位列其中。同时,苏联和美国工程师正在为阿富汗修建的新道路,将为阿富汗提供机械化的陆上交通,这将保证阿富汗再次成为国际枢纽,恢复它在使用驴和骆驼的时代的地位。
苏联人正在修建一条新路,从坎大哈向北通往苏联中亚铁路网最南端的库什卡(Kushka)[6]。美国人也在修一条新路,从坎大哈向东南通往杰曼(Chaman)[7],那里是从奎达(Quetta)[8]到巴阿边境的铁路公路终点站。苏联人还在修建另一条道路,从喀布尔向北通往克孜勒堡(QyzylQala),那里是他们为阿富汗建设的阿姆河港口。这条道路将通过萨朗山口(SalangPass)下的隧道,穿过兴都库什中部山脉。穿越兴都库什山中部、连接印度次大陆和中亚的山口共有三个:萨朗、希巴尔(Shibar)和哈瓦克(Khawak),其中要数萨朗山口这条路最短,但是海拔最高。美国人还修了一条路,从喀布尔向东到托尔坎(Torkham)[9],那里是攀越开伯尔山口(KhyberPass)的巴基斯坦公路铁路线的西终点站。
这些新道路将帮助阿富汗恢复传统地位,也是它从当前美苏争霸中分得的红利。因为阿富汗的地理位置既是战略资源也是经济资源,正是其战略位置引来了这份异常丰厚但风险极高的政治分红。
研究当代国际事务的人肯定对阿富汗有着浓烈的兴趣,而研究古老世界五千年文明史的人也会同样感兴趣,因为历史发展的主线——经济、政治、人口、艺术和宗教,会将我们一次次引向古老世界的东西两个交叉路口。阿富汗曾经是移民、文明和宗教扩张的高速路,也是诸帝国的心脏。关于这些,阿富汗有着无数故事,光一份完整目录大概就要花费一卷的笔墨,具体内容更是单独一章所难以容纳,因此我只举几个例子。
巴米扬大佛(BuddhasofBamiyan),深藏在阿富汗巴米扬山谷的巴米扬石窟中,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年被塔利班炸毁
游牧移民或前游牧移民曾络绎不绝地从中亚穿越阿富汗,前往印度次大陆。公元前年的某个时候,雅利安人穿越阿富汗,将梵文带到了印度。这些人是印度文明之父,取代了前雅利安文明,后者以印度河流域的死丘(MohenjoDaro)[10]和哈拉帕(Harappa)[11]文明为代表。公元前7世纪,出现了一群占据赫尔曼德河(HelmandRiver)[12]盆地和旁遮普、操伊朗语的游牧部落入侵者,根据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的说法,其中的一个部落名为帕克提耶斯(Pactyes)[13]。如果古代希腊人所说的这个部落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普什图人(Pakhtuns)[帕坦人(Pathans)的别名],那么我们就有证据锁定,今天普什图人的先祖最早何时定居于赫尔曼德河盆地。
第二批操伊朗语的游牧部落是萨卡人(Sakas)[14],他们于公元前2世纪进入阿富汗,其中一些人就定居在了赫尔曼德河三角洲。那里今天还叫作锡斯坦(Seistan),而非旧名萨伦加(Sarangia),就是迁徙定居的明证。还有些人深入印度次大陆腹地,他们的一些基因,更多的是他们的精神,被今天居住在孟买内陆高地的马拉地人(Marathas)[15]所继承。另一支中亚游牧民族月氏,紧跟萨卡人的脚步,定居在阿姆河与兴都库什山之间的地区,此处以前被称为大夏,现在属于阿富汗王国。公元1世纪,月氏的贵霜部建立帝国,版图横跨兴都库什山,从阿姆河南岸延伸至亚穆纳河西岸。在过去的19个世纪中,贵霜帝国有多个化身。11世纪,伽色尼的马哈茂德(MahmudofGhazni)[16]在这里确立了土耳其帝国的统治;18世纪,却再次由阿赫迈德沙阿布达利(AhmadShahAbdli)[17]建立的阿富汗帝国统治。
5世纪,一支匈奴人穿越阿富汗入侵印度次大陆,此时欧洲正遭受另一支匈奴人的侵袭。匈奴人凶猛残忍,破坏力惊人,却败于蒙古人之手。13世纪,蒙古人入侵阿富汗和几乎整个欧亚大陆(只有印度和西欧躲过浩劫)。最后,16世纪早期,来自西西伯利亚、操突厥语的乌兹别克人,占据了今天的北阿富汗以及阿姆河对岸的乌兹别克斯坦苏维埃共和国。乌兹别克人没能穿越兴都库什山,却间接地改变了印度次大陆的历史进程。因为他们占据了这一地区,迫使之前统治中亚的突厥帖木儿帝国的幸存者翻越兴都库什山,这些人后来成为了印度莫卧儿帝国的奠基者。
阿富汗人也不总是扮演旁观者的角色,默默看着移民穿梭往来,他们也曾积极参与入侵印度的活动。12世纪取代伽色尼帝国突厥统治者的古尔人(Ghoris)[18],就是阿富汗中央高地的土著。他们将穆斯林在印度的统治范围,从印度河扩大到了恒河盆地。古尔人之后,突厥人在德里建立统治,这些突厥人又被阿富汗的洛迪王朝(Lodis)[19]所取代,之后洛迪王朝又被莫卧儿帝国取代。莫卧儿皇帝巴布尔(Babur)[20]曾占领印度,但在他死后,阿富汗人的后裔、孟加拉的穆斯林舍尔沙苏里(SherShahSur)[21]成功推翻了他的统治。舍尔沙活着的时候,巴布尔的儿子胡马雍始终流亡在外。尽管舍尔沙对印度的统治很短暂,但是他组织起了帝国通信和地税系统。这套系统非常好,后来莫卧儿王朝重新接手后仍继续使用,亦被接任莫卧儿王朝的英国人所采纳。就在印度斯坦(Hindustan)统治更迭的间歇——莫卧儿王朝衰落,英国统治尚未站稳脚跟——另一群阿富汗入侵者,罗奇喇人(Rohillas)[22]在一块肥沃的土地上建立了统治,如今那里属于北方邦(UttarPradesh)。
我们刚才所回顾的那些移民,都改变了历史的走向,但是文明和宗教的扩张所产生的作用其实更加巨大,而阿富汗的历史刚好是见证。
公元前6世纪及之后,波斯阿契美尼德帝国曾征服阿富汗,扩张至印度河流域,并带去了从腓尼基文字演化而来的字母文字阿拉米语(Aramaic)作为官方用语之一。尽管最近在坎大哈出土了一块公元前3世纪的阿拉米语和希腊语双语石碑,由印度阿育王所立,但亚历山大大帝推翻第一波斯帝国[23]之后,阿拉米语作为一种国际交流语言存在的时间并不长。然而另一方面,阿拉米字母的征服史,足以让波斯帝国崩溃之后的征服活动,甚至是成吉思汗的扩张功业都相形见绌。在伊朗西部,阿拉米字母用于书写一种伊朗当地语言:钵罗钵语(Pahlavi)。更令人惊叹的是,阿拉米字母的使用从阿富汗向东南进入印度次大陆,向东北穿越整个亚洲。在印度次大陆的西北边界,阿拉米字母演化出佉卢文(Kharoshthi),被用于书写一些源于梵文的印度方言。穿过阿姆河向东北行进,阿拉米字母还长期被用于书写一种中亚伊朗语言——粟特语,以及一种中亚突厥语言——维吾尔语,最终也用于蒙语和满语。比如北京天坛上清帝国时代的碑文,就由三种语言书写:汉文、用阿拉米字母书写的满文和蒙文。
亚历山大大帝推翻第一波斯帝国之后,希腊人抵达爬满葡萄藤的、帕罗帕米萨达伊(Paropanisadae)[24]的土地,从那里可以自南向北穿越兴都库什中部山脉。他们在那里如鱼得水,在大夏、兴都库什山山口以北以及兴都库什山和阿姆河之间的区域,成功地传播了希腊文明,其影响力持续数个世纪。
大约公元前年,印度孔雀王朝衰落,大夏的希腊统治者德默特琉(Demetrius)[25]趁机穿越兴都库什山,占领了现在的阿富汗南部和旁遮普。此后,希腊人统治大夏半个多世纪,统治兴都库什山以南两个世纪。希腊君主们金灿灿的货币就是证明。但是在这一地区,希腊文明的影响力远比希腊人的统治长久。因为接替大夏希腊帝国的贵霜帝国更加庞大长寿,且自称为亲希腊者(Philhellenes)。尽管贵霜帝国使用大夏当地的伊朗语而非希腊语作为官方用语,但是他们却用希腊字母拼写。比如,在贵霜皇帝迦腻色伽(Kanishka)[26]的火宫发现的大夏文碑,就是用希腊字母写成的,火宫位于苏尔赫科塔尔(SurkhKotal)[27],在诸山口翻越兴都库什中部山脉、前往巴尔赫(Balkh)的路上。当然,在我们所谓的犍陀罗风格的艺术中也有强大的希腊因素,这种艺术在贵霜帝国时期,以帝国重要城市为中心繁荣起来:贝格拉姆、白沙瓦、塔克西拉(Taxila)[28]。
希腊艺术从两个方向对贵霜帝国的犍陀罗艺术产生影响:从大夏穿越兴都库什山,从埃及亚历山大城穿越印度洋。公元1世纪,贵霜帝国建立之初,希腊水手们从埃及红海岸港口进入印度洋,发现可以利用季风直接穿越印度洋,抵达印度河三角洲,不用紧贴阿拉伯和俾路支海岸航行。大大缩短的航程激活了印度河与尼罗河之间的贸易。因此,在贵霜帝国的犍陀罗艺术方面,经由印度河流域、从亚历山大城而来的希腊元素,增强了从大夏穿越兴都库什山而来的希腊元素的影响力。
7世纪,阿拉伯穆斯林推翻萨珊波斯帝国之后,历史在古老世界的东交叉路口再次重演。如同一千年以前的希腊人一样,阿拉伯人深深扎根在阿姆河和兴都库什山之间的曾被称为大夏的地区。这些阿拉伯穆斯林也如同希腊前辈一样,最终穿越兴都库什山中部,入侵印度次大陆。因此,伊斯兰文明同希腊化文明一样,都是取道阿富汗进入印度的。
上述所有民族、帝国、文明和宗教的迁徙,都是从印度以外穿越阿富汗进入印度次大陆。但是还有一些从印度穿越阿富汗进入其他地区的活动,其中之一便是佛教传入东亚,这件事对迄今为止的人类历史都极为重要。
亚历山大大帝死后,角逐战利品的竞争者们瓜分了第一波斯帝国的残躯,其中就有印度帝国的缔造者旃陀罗笈多(ChandraguptaMaurya)[29]。他兼并了亚历山大大帝在印度河谷暂时占据的领土,并将其与恒河河谷的古老摩揭陀(Magadha)王国合并。随后,他通过与马其顿将军“胜利者”塞琉古(Seleucus)[30]进行交易,进一步向西扩张领土:旃陀罗笈多送给塞琉古头战象,助其对付最可怕的对手——独眼安提柯(Antigonus)[31]。作为交换,塞琉古将印度河以西、兴都库什山以南的一大片前波斯领土割让给了旃陀罗笈多。旃陀罗笈多的孙子阿育王所立的双语石碑最近在坎大哈出土,碑文表明,在孔雀王朝和塞琉古重新划定边界后,坎大哈肯定属于孔雀王朝这一边。
旃陀罗笈多建立的孔雀王朝向西扩张,不过是政治方面的成就,即便从表面上看,也远算不上成功。因为就在一个半世纪之后,孔雀王朝分崩离析,大夏希腊人深入印度腹地,越过了亚历山大大帝东征的终点。但是,当旃陀罗笈多的孙子阿育王皈依佛教以后,印度的影响力便以意义更加深远的形式,传播到了印度次大陆之外。从一块阿育王自己的碑文可以得知,他曾经派遣一队僧侣前往波斯帝国之后的希腊化帝国宣扬佛法。我们不知道这支佛教传教团在希腊化世界的活动结果如何,但是在印度,阿育王的皈依确实让佛教在之后至少六百年立于不败之地。甚至在孔雀帝国灭亡之后,佛教的强大力量还影响着一波波越过兴都库什山而来的入侵者。弥林达王(Menander)[32]是公元前2世纪印度最重要的大夏希腊统治者之一,他还作为一场对话的参与者,出现在佛教经典《弥林达问经》(TheQuestionsofMilinda)之中。公元1、2世纪之交,最伟大的贵霜皇帝迦腻色伽虽然没有直接皈依佛教,却也成了佛教保护人。
正是经由贵霜帝国,佛教才从印度通过如今的苏联中亚地区和中国新疆,传播到了中国西北,再从那里传遍全中国以及朝鲜、日本和越南。这是作为交叉路口的阿富汗最具影响力的事件。
佛教从印度经由阿富汗传到中国,这条传播路线在地图上显得非常迂回。为何绕过西藏?为何不走近路直接从孟加拉国到中国云南?很明显,尽管如今在东南亚非常敏感的中印边境地区,在佛教东传时,它还处于文明的版图之外。迦腻色伽时代,印度文化刚刚在今天的柬埔寨和越南站稳脚跟。而直到13世纪末,云南才摆脱少数民族之手,被中国的蒙古统治者并入版图。因此,这条经由阿富汗的道路尽管迂回,却是中印之间最早的沟通之路。佛教经由此路传播,这迄今仍是中印两国间最重要的事件。
以上这些有关阿富汗作为交叉路口角色的例子,只是一个庞大故事中的寥寥几笔。但是这几个例子就足以证明,研究人类事务的学者,无论研究人类的过去、现在还是未来,都必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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